一只狗

 

3

从来未相识已不在这个人

极其实在却像个虚构角色

莫非今生原定陪我来

却去了错误时代



刚过完年,还是很冷,龙文章到门口的时候瞅见屋里正烧着火,脚下步子加快了几分。

王爷乔迁,来的宾客自然都不是寻常人等,虽然说晚清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规矩还是有的,因此城里大户人家来了大半,至于一些皇室遗脉更是凑得整整齐齐。

只因王爷信风水,这宅子从选址到内里装饰没一样不是龙文章亲手操办的,等王爷亲自来验收,很是满意,这才特别请了龙文章。

龙文章一个招魂的,没魂招就看看风水混口饭吃,人家那些客人穿的不是水獭就是狐裘,他哪能比,身上那件水蓝长衫还是为了赴这趟宴现做的。

他一进院子正好被王爷抓住,不得已耐着寒把宅子的风水门道说了一通,等入席就坐身上已是没半点热乎气,喝了杯热茶又剥了几个干果往嘴里塞才好些。

身上略微热乎着,龙文章才想起来打量打量同桌的几位,都是些年轻公子哥,随便结识哪个也是一大笔生意,于是清清嗓子扯着天南海北聊开来,那些年轻男孩子受的是洋人的教育,听说他是个看风水算命的,都新鲜得不得了,龙文章随随便便冒两句行话就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便是熟络起来了。

酒过三巡,龙文章没喝几杯,倒是周围人一副一醉方休的样子,想来这有些年代的花雕也不是平常想喝就能喝,可不得趁机捞个本吗。

差不多八九点,戏台子上开始热闹起来,宫中爱听戏,有钱人家还有专门包了戏子唱的,这次王爷自然是把场面撑足,这还没到最热的场子,刚上几个垫场的就叫底下一叠声叫好,龙文章旁边几个公子哥更是听得如痴如醉,只有龙文章榆木疙瘩一般坐着,他还真不是个懂戏的,从小到大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还来的闲工夫琢磨戏,只有几次逢年过节听人唱堂会,那时候他也只顾吃点心了,咿咿呀呀的他一点没听进去。

坐他邻座的少爷,突然神秘兮兮地一敲桌子,说欸,你们可知道今晚压轴的是哪位?

要问龙文章哪街哪个人算命算的好他说不定知道,城里谁戏唱的好他是一点不清楚,只好跟着同桌旁人学出一副好奇又期待的表情,那少爷对这表情很是受用,喝空了酒杯压低嗓门,生怕被别人听去的样儿。

“你们看这排场,还有谁敢压轴啊,”说罢两三个人倒抽一口冷气,龙文章才等来下半句话,“咱们城里最红的旦角儿,虞啸卿呗。”

龙文章哪知道这是何许人也,只是想着能在名门望族的宴会上压轴,应该是极不错的,于是撑着半醉半醒冰冰凉凉地等了大半夜,等到气氛略冷,他撑不住几乎要走的时候,台子上热闹起来了。

同座的少爷们也瞬间来了精神,拦了个下人一看戏牌子,立刻啧啧感叹起来,仿佛已经听到了戏,手上搓着花生吃,嘴上依旧不歇,“你们猜是哪两出——游园和长生殿!老天爷啊,这趟这算没白来。”

台下早就是按捺不住,终于胡琴悠悠扬扬地响起来,龙文章终于瞧见人从侧面上了台,步子随着琴声一声一步,再看扮相活脱脱一个杜丽娘,座儿已经开始叫好,这就是名角,在台上哪怕咳嗽一声都是好的。

龙文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或者说也听不懂,他就光注意人家身段了,腰肢纤细柔软,不像个男人的腰,倒真的像是个闺中小姐。他存着这种心思,别人可都是认认真真听着戏的,他也只好跟着人家起起哄,再看台上唱着舞着无动于衷,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有钱人喜欢养个戏子在身边。

谢幕用了不少时间,台下热情太高收不住,虞啸卿却不管,他唱戏从来只管自己唱好,这会儿急着去换装换衣服,谁的面子都是不给的。

龙文章听着身边人一通评价,只管点头说是,心里盼着下一场赶紧演,等胡琴再响起来,有种终于解脱的感觉。

长生殿开头先是高力士和皇帝,过了一会儿才轮到杨贵妃,王爷这回请的都是角儿,然而虞啸卿甩着水袖一出场,前头多好也成了陪衬,那腰身把底下一群小姐太太们看得都自叹不如,更别提一群心猿意马的男人们。

这场宴席最后几场戏听的人快活,几桌人又喝了一通,龙文章恍惚间见了管家的领了个穿白衣的小白脸过来,醉醺醺地说了句,“怎么这样像方才那位角儿?”

周围几人定睛一看,笑着说龙老板你大概喝多了眼花吧,这可不就是吗。

龙文章定睛一看,这才看清这位名旦的脸,忍不住要感叹戏子的功力,上了妆一会儿是杜丽娘一会儿是杨贵妃,这下子又是个干干净净少年郎。

更奇怪的是,他觉得这张脸熟悉得很。

虞啸卿正挨座儿喝酒,看着这么个人傻傻地看着自己,便有些看不上,转身便想走,不走不要紧,这么一走被龙文章动手拉住,一整杯酒全洒在衣袖上。

虞啸卿向来爱干净,这时候皱了眉,是不高兴了,龙文章也暗骂自己失态,好端端发什么疯,只好又是赔礼又是许诺改明儿送套全新的赔罪,虞啸卿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是旁人龙文章兴许就算了,但这是虞啸卿,所以龙文章还真的省吃俭用凑了钱选了上好料子做了新衣裳给虞啸卿送去,素白素白的缎子,他自己都没穿过这么好的,但虞啸卿那身段不是白衣也衬不出来,这样想着,龙文章傻乐地捧着衣服就去了。

虞啸卿倒真是城里的红人,也就龙文章孤陋寡闻,打听了两三次,几乎全打听到了,他今儿来了个大早,生怕给别人看到落了口实,又怕自己来这么早,怕是虞啸卿也没醒。

他这样想便是真不懂戏,戏子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要练功开嗓子,虞啸卿这时候都舞上水袖了,龙文章听他哼的似乎是长生殿,那他又是个杨贵妃了,但他现在素面朝天,配着龙文章那奇怪的似曾相识感看来有些怪异。

等到虞啸卿瞟到他来已是练完了一折,收了架势愣了片刻,才分辨出他是那个洒自己一身酒的,又看见他拿了衣服来,才明白这是赔礼来了。

虞啸卿其实是贵族出身,唱戏完全是出于爱好,戏子里有一派自有戏子时便有,边唱戏边卖肉之流,虞啸卿是少有的清清白白,又存着贵族遗风,人家带着东西赔礼总没有赶出去的道理,拿了帕子擦擦脸说,“进来吃个早饭吧。”

龙文章不敢造次,虞啸卿腰板挺直,他也跟着一声不吭装菩萨,等人家早饭快吃完,撑着脑袋问,“虞先生,我们是不是见过啊?”

虞啸卿正含着水,腮帮子鼓鼓的,末了拿白手帕擦着嘴说,“你可能上辈子见过杨贵妃。”

自此,龙文章魔怔了。

他虞啸卿明明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啊,虽然是千面戏子,他就是觉得,他认识虞啸卿。

于是他有了新爱好,虞啸卿每周两次登台,他是一次不会缺的,龙文章依旧不懂戏,但他看见虞啸卿唱得满堂彩他就高兴。

于是一来二去也熟了,虞啸卿有次不免些得意地告诉他,他今晚要唱武生。

龙文章只知道虞啸卿是唱旦角的,还不晓得他还能唱武生,于是更加期待,进戏院时特意看了眼剧目,是一出窃兵符。

龙文章想起他问虞啸卿这次演什么,虞啸卿整理着他的服饰说,杀神白起。

等到第四场才是虞啸卿出场,他自己加了一段剑花,舞得台下连连叫好,待到收了架势,剑锋直指台下,眼神里完全看不见女子的柔媚。

某,秦将白起。

就这么个出场,龙文章只觉得血液逆流,这个虞啸卿不再是杨贵妃不再是杜丽娘,他活生生的,又是虞啸卿又是白起,闯进了龙文章的世界里。

这出戏讲的是秦王令白起自裁,开头意气风发的白起最后也只能叹息,龙文章早听不清唱词,他眼前这个是白起还是虞啸卿呢?或者,只是他远古梦中的一个影子?

到而今理应偿还!到而今理应偿还!

这句唱罢,白起挥剑自刎。

武生唱腔雄浑,最后这声叹,被虞啸卿叹得悠悠扬扬,叹得龙文章那颗心颤了三抖。

人们都讲,虞啸卿真是个全才,今晚如何如何,真是一点毛病挑不出的。

虞啸卿裹着大衣从后门出戏院,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

龙文章搓着手哈着气,见虞啸卿来了笑着迎上去。

“有事吗?”虞啸卿听起来心情不错。

龙文章赔着笑说,“想帮虞先生算一卦。”

虞啸卿看龙文章玩似的掏出纸笔纸钱,把写了自己生辰八字的纸钱丢进火堆里,他叽里咕噜不知道念着什么,等到纸钱烧尽他也停了,脸在剩余的火光里忽明忽暗,也不说话。

“怎样?算出什么了?”

龙文章看着他的脸,两人之间隔着火堆,纸钱的碎屑随着风飞扬着,在两人中间打着旋儿飞走了。

然后他突然笑起来,说虞先生,你命途顺畅,锦绣前程。

他算出千千万万,虞啸卿的生死百年里,唯独没有他龙文章。

看着他故作夸张的笑容,虞啸卿突然觉得如鲠在喉,那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偏叫他读出了落寞孤寂来。

绕是有心,龙文章也无法逆天而行,知道此生于他有缘无分,当年龙文章走的也算是洒脱。

如白驹过隙,兜兜转转已百年,早已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却今生种种。

只道是天意弄人,两人的再次相遇,只不过是为了离别。

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任务,伍六一放弃了,带着笑容放弃的。可他现在却抱着自己受伤的腿在床上哭的像个孩子,那抹明黄色的烟雾似乎近在咫尺,袁朗站在病房外踌躇不前,他动了动嘴唇,话到嘴边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连进去安慰伍六一的立场都没有。

带着一丝愧疚和惋惜,袁朗转身离开。

时间是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停下脚步的,多年后袁朗或许还会记得这个人,或许伍六一这三个字只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名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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