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

 

2

怀疑在某一个国度里的某一年

还未带我到世上那天

存在过一位等我爱的某人

夜夜为我失眠



    “一、二、三、四、五....九、十。”半阖的两片唇瓣之间时不时冒出细微的数数声,车子刚拐过第四条街道的拐角,每天守时的作息是高三宝对高昕的要求,所以定点吃饭定点出门便成了常态。小镇的这个时间一般不会发生堵车事件,今天却例外。

    沽宁城涌进了一批难民。与其说是难民,不如说流民。因为他们也不会在沽宁逗留太久,他们已经没有家,也不会随随便便在哪安家,而是要跟随战场的推移,流落到下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事实上,在他们失去了家园的那一刻,剩下的便仅有动荡。现在,他们只是暂住在沽宁的一些街道巷口,享受着短暂的平和和安定。

    高昕趴在车窗上,看着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她已经数到了十,她的眼睛望向他们,却并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而是穿过人群看向一个巷口。果然在车子驶离这个地方之前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穿着天蓝色的校服,斜挎着一个简单的布包,在弯腰倒着药渣。阳光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新洒在那抹蓝上,在轮廓上镀了曾浅金色,让她几欲与天空融为一体。侧窗看完了看后窗,腰肢向后扭了九十度,脖颈伸的老长,露出了少女独有的优美弧线。

    做这样的事不只出于少女的无聊,一开始只是巧合。

    高昕并不是个守时的人,她有着放空一切的少女的烂漫。时间这个词还没有在她心中形成太具体化的概念。就像出身在富人家中的她对金钱毫无概念一般。但她有个家教严格,把守时当信条的父亲。而当她第一次坐车路过这条街道,这个巷口,到她第一百零七次路过时,总能看到一个倒药渣的身影。一开始她觉得很新奇,居然会有同龄人像她父亲那样对时间把控的如此严格和精确。直到她在学堂呆久了,才发现这并不奇怪。那个倒药渣的女孩每次都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那着实是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最没有存在感的是她,最用功和刻苦的也是她。

    和大小姐的众星拱月不同,唐真几乎没有能说的上话的朋友,事实上,这个年龄的女孩爱聊的八卦,她也听不进去。书本和文字对她有种深深的吸引力,有时她可以保持一个姿势看书一动不动一下午,看起来呆板木讷的背影掩饰了她内心世界的充盈与精彩。如果你仔细看,更能发现她隐藏在长睫毛下那双大眼睛里的灵动和与软弱外表不符的坚定。总而言之,唐真在同班的学生中可以称得上一个边缘化人物。

    高昕是骄傲的,她的骄傲和自信源自于她的家世背景。但身家背景并没使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她依旧和同学打成一片,积极参加和组织各种活动。甚至不顾父亲的反对偷偷跑去参加游行示威。

    这样的次数多了,高三宝由生气变成了无奈。一边感叹着女大不中留,一边在夜深人静的坐在客厅发呆的时候跟空气念叨着她真是一点都不随她母亲。

    这话被半夜渴醒下楼找水喝的高昕听到了。她从没问过关于母亲的问题。因为她从一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只知道她是难产死的。而这仅有的信息还是她从街头巷尾的八卦中听来的。父亲一向不提及关于母亲的任何事情,高昕也就闭口不问。

    这是她第一次在父亲口中挺到母亲的名字,这样一来便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可她还是谨慎的选择没有去打搅父亲。

    高昕从管家那打听,然后在脑子里描绘出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模样——安静,隐忍,倔强,聪慧,温柔,知书达理。

    这些词的排列组合让她想到一个人,一个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每天早晨定点倒药渣的唐真。


    并不是出于家世高低上的介怀,高昕留意唐真已久,若是往常她对一个人产生兴趣,依着她的性格,早就去结交了。而对于唐真,她竟有种不敢打搅的心态。那样一个安安静静的瘦小身板,像一处静谧无波的潭水,任谁都无法激起一丝波纹,看上去有些卑微弱小却有着让人难以发现的骄傲姿态。一双温柔的眼睛里无法掩藏的淡漠和疏离感让生人勿进四个大字明晃晃的写在她脸上,砸在觊觎者心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唐真太沉默寡言,高昕总觉得她稚嫩的脸庞上有种不符年龄的沉重感。

    女孩子总是八卦的,在八卦中高昕迅速获得了她不用去费心调查便知道的信息——原来唐真的身世并不好。重病的父亲和尚幼小的弟弟让她在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就肩负起了照顾整个家的责任。钦佩感让高昕觉得自己离唐真更远了。


    看着黑板上几个大字,欧阳山川心里很无奈,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表情,而是直接拿起了板擦擦掉这一行充斥着一腔热血和一群蠢蠢欲动的心的少年们出于爱国的游行愿望。

   他们太年轻,太有朝气了。欧阳常这样想。也太幼稚,太冲动。

   太过于理想化。

   在这样人心浮躁的课堂上他很快用自己一贯冷静和沉稳的声音让课堂安静下来。高昕嘟着嘴收起了已经掏出来的宣传单,几个男生也收起了横幅。欧阳山川的话他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落在唐真耳朵里每个字却似击鼓一下下敲打着耳膜。



    “人似沙鸥,转徙江湖。”先生把这四个字说的极具沧桑感,唐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欧阳山川的眼睛。那是一双有故事的眼睛。在说完这八个字的时候,他明显走神了一小下。

    高昕在唐真抬头的那一刻便注意到了她。从窗子洒下来柔和的晨光打在少女侧脸,在高昕的角度看却是背光,仅有一道非常柔和的面部轮廓发着柔和的光。看着这一幕,高昕浮躁的心也禁不住安静下来。她想有的人身上仿佛是会散发魔力的,不说话,也不动,仅仅是坐在那,便让你感受到一股力量。如果有魔力的说法的话,那么唐真常常让她感受到的便是心安。


    不会有太多人知道这个整天活蹦乱跳,上窜下闹的大小姐其实是个十分没有安全感的主儿。或许是因为她喜欢逞强,但喜欢逞强的人往往并非强者。他们都有一颗脆弱的心,在遇到特定的情景时就会破碎。

    现在这位大小姐又俨然一位强者,正支使黑道老大纱观止的宝贝侄子四道风替她开了校门,和一群进步学生蜂拥而出准备搞事,还征用了四道风的车替她发传单用。四道风也是个不好惹的主,他的过人之处并非他的身世,而是他恰恰隐瞒了身世,甘愿同一帮穷混混在大街上称兄道弟,和各种道上的人硬碰硬。


    这日天朗气清,高昕没有像往常一样路过那条街,而是一早就出门去印刷社取传单,今天沽宁会长高三宝要犒劳三军,在广场上搭出个戏台子,在这个值得整个沽宁都庆祝的日子里高昕和她的同学自然不能放弃搞事的机会。她们要给这一场盛会锦上添花。

    唐真依旧定时出现在她该在的地方,她从不去理会那些游行示威,这也是被同学孤立的另一个原因。好在她不在乎那些多余的事。她只想有一张安静的书桌,畅游在书的海洋,她更有肩负的重任,撑起一个家。没有时间喝资本让她去浪费在她认为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一切都很美好,虽然没有交集,无论是在书桌前抄写笔记还是在人群中热火朝天,一切都朝着一个看似美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那一声枪响。多少年后高昕仍记得那第一声枪响,那是她噩梦的开始,更是整个沽宁噩梦的开始。


    当那个瘦小的身影在很久之后再次出现在高昕视线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花了眼。


    “等一下!”高昕叫住了前面穿着破衣烂衫,围巾裹着头,背着一吧用布条裹起来的枪的人。我们...见过吗?”记忆中的名字呼之欲出,可怎么也不敢认。

    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背影站定,扭头面无表情的看了高昕一眼。眼中不仅有淡漠和疏离,更有伤人的警惕。可那背对着屋内光源的侧脸轮廓让高昕一眼就认出了唐真,即便在这样阴沉的夜晚,面对这样一张脏兮兮的脸。

   “唐真?”

    唐真没有回应,她留给高昕一个冷漠的背影,只是顿了顿脚步就又朝前走,高昕没有追上去,许多话梗在喉咙无法说出,她顿时想到,她们的确没这么熟。

    “高昕同学”欧阳山川的出现打破尴尬的气氛“替我谢谢你父亲,天这么晚了,外面不安全,你凑合跟唐真同学挤挤吧。”他假装没看到唐真听到唐真同学这几个字时的僵硬,又匆匆去安排其他事宜。

    唐真失眠了。 

    最开始的那几天她整夜失眠,只要一闭上眼就都是血红的画面。目睹两个唯一的亲人在她面前相继被杀后她再也做不到能够安稳入睡。后来实在太累了,毕竟她是人不是一挺机枪,是人就要喘气,就要吃饭和睡觉。是人就得有感情。无论是爱还是恨。

    现在背对着高昕侧卧着的唐真心里只有恨。那张染了血的书桌时常出现在她梦里,日子越久她越开始回味人似沙鸥转徙江湖这句话的含义。她年轻而柔软的心被残酷的现实摧残而一点点石化。而高昕却不知道这位曾经遥不可及,如今近在咫尺的同窗,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看到她这副模样的时候除了震惊之余就是羡慕,羡慕她作为一个女孩能扛着枪厮混在男人堆里,做着她做梦都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她十分清楚自己的斤两,同样也羡慕着炮火中坚守在沽宁的这群英雄。听着身边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为对方已经睡着,高昕也逐渐放松身体,让自己陷入梦乡。迷迷糊糊中她居然想到,刚刚唐真扛着一挺机枪转身看她的时候,真帅。

也真让人心疼。

    唐真不明白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睡觉为什么会有磨牙的习惯,本来就睡不着的她更是烦躁。

    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不睡觉就容易胡思乱想,特别是对于心里藏了太多事的人来说,唐真很少回忆从前,越是美好的东西越让她觉得害怕。因为美好被打破的时候是那样撕心裂肺。而这个夜晚,遇到了曾经的同窗,却让她忍不住开始回想,回想起她光线充足的书桌,回想起刚穿上第一件校服时的喜悦,回想起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跟着她的一个善意目光。她的心里藏了太多事,她一直都选择沉默。太奢侈的事她也从来不去想。

    她越想越远,甚至想到了小时候。

    最早的记忆追溯到一身红嫁衣。母亲是穿着那身嫁衣离开的,同时离开的还有父亲。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年幼的她更不知道第二天刊登出的报纸上“屠先生再次遇刺”几个字与她有什么关系。因为从那开始她就被带离了上海,来到沽宁这个小城,成为了裁缝铺唐师傅的女儿。唐师傅身体不好,早年丧妻后就没在续弦,也没子嗣。收养 了唐真后便视如己出,然而本就不富裕的日子因为唐师傅的病倒雪上加霜。后来又捡了小弟,一家子的生计更是入不敷出...想着以前的事,唐真觉得自己仿佛是偷来了片刻的心安,然后伴着这份难得的心安她终于也有了困意。

    高昕开始做梦,梦里她看到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小女孩站在阳光下冲她笑,晃眼的光让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然后她听到她说“要数够十个数,不许偷看”。一条黑色布条就被蒙在眼上。

    “一、二、三...”她默默在心里数着,不时数出声来。“...八、九、十!”再转身的时候街上空无一身。于是漫无目的的找。有一个名字哽在喉咙叫不出口。因为她脑子里实在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她走了好几条街,找遍了所有角落,可别说什么女孩,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啪嗒”一阵声音将高昕从梦境拽回现实,原来是做梦的时候不老实,碰掉了一本书。

    高昕睡意全无,她捡起那本书开始翻看。她发现这属于唐真。一个笔记本,娟秀的钢笔字密密麻麻抄写的是一首首古诗和注解。那是欧阳先生上过的国学课,让高昕只记住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句话的课。

    唐真还在熟睡,高昕却如同偷看日记般的翻完了整本笔记,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恶补了一堂国学课。

    她觉得自己更接近唐真的内心世界了。


    “你躲在这下面,默数十个数,不要出来”

    面对唐真哄孩子似的语气,高昕没有说出“我要跟你一起”这句话,面对日本人的新一轮无休止的扫荡,炮火轰炸,战友牺牲,和近在咫尺的敌军,她已经吓傻了。大气不敢喘一下。唐真一手捂住她的眼睛,这是高昕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战场,触碰真实的死亡。她强烈要求跟着四道风走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退缩。被唐真的手蒙上眼的时候,高昕陷入了一片踏实的黑暗,那只手离开的时候她听话没有睁眼,嘴里真的在数数“一、二、三…”机枪在耳畔嗒嗒作响,一下下扣击她的心“……九、十”。高昕数的很慢,她几乎是等枪声消失了才数完,然后她睁开眼看见唐真有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样的日子对于唐真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日军时不时的扫荡,在深山老林里的东躲西藏。看着平时强势的大小姐如今如同受惊小兔子般的眼神,唐真的心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特别是在高昕反应过来她们已经暂时安全后,扑上去抱住唐真时,她才知道她有多害怕。本应对这个拥抱抵触的唐真此刻甚至忘记推开。就这么任由她抱着。

    高昕完全回味过来的时候才想起刚刚让她数数的唐真,和自己梦里的那个女孩的联系,她笃定那个人就是唐真,那个梦境也同记忆般真实,可那在她的记忆里又是从未发生过的。

    她何时同唐真成了儿时的玩伴?

    一番混乱的思绪之后她想,可能是自己太渴望得到与唐真的友谊,而现实是她们之间的距离大的让她无从下手。那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唐真不知道关于她们的过往,高昕记起来多少。她甚至不知道高昕失忆过。如果她还是一个少女,那么也许会对一段感情念念不忘,斤斤计较。可她早就是一个把仇恨当种子埋起来的人。亲生父母的仇她记不得,可养父和弟弟的惨死她历历在目。站在高昕坟前的时候她听到了来自一位年迈父亲恸哭。多少白发人送黑发,又有多孩子在出生时没了父母。到头来唐真终于明白亲身父母因为怎样的信仰才忍心舍弃她,看到欧阳山川那双眼睛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红色嫁衣,摸着她的头发掰开她的手离开的母亲。他们眼中有一样的东西,一种唐真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

   也曾心怀理想的少女因为仇恨的支撑残喘于乱世,高昕曾问她报了仇之后想做什么,这也是他们所有人时常会期盼的事情——每个人都盼望真正和平和胜利的到来,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未来存在或多或少的幻想和希冀。唐真却回答不上来。她太习惯把自己当做一挺机枪,如果有一天不需要机枪了,那么她要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呢,她不敢想,也懒得想。她从不奢望自己能活到那天。

   最后一匣子弹打光了,也许是真的没力气了,唐真放任自己暴露在日军的火力范围下。反正...快胜利了吧。她躺在战壕上,目光有些涣散。太平盛世与她无关,她仿佛看到已经不再了的亲人们在冲她招手。炮火声越来越近,她用最后的力气伸出一只手,猛然间却被握住,一个温热的身体紧紧将她紧紧覆上,她好像听到有人叫“小真——”。

    “小真,好好活下去...”


    唐真换上了干净的白底碎花布衣,头发利落的绑在脑后,一张白净的小脸上嘴唇有些淡淡的贫血色。好在一双大眼睛还是灵动。她腋下夹着一个显然很旧了的笔记本,穿过巷子,穿过人群,穿过清晨的阳光。

    “一、二、三、…九、十。”

    脚下踏着青石板,数到十的时候正好走到巷口。

    没再有一辆黑色老爷车路过。


唐真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摸了一把被冷汗浸湿的额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正常人在黑暗中恢复正常的视力也需要很久,可这对唐真来说已经算是家常便饭了,她精准的找到了挂在对面白墙正中央的指针,发现时针和分针正准确停留在三点的地方。

唐真默默叹了口气,从床上翻身下来,虽说现在已是夏季,可晚上还是有些凉意的。她从床头柜上随手捞了一件针织衫披在了身上,想着去客厅给自己倒杯水解解渴。

她悄悄开了门,熟门熟路走到餐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睡前烧好的凉白开。潺潺的水声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有些刺耳,唐真怕吵到家里人,就只倒了一小杯。

她回忆起刚刚的梦境,自己好像穿越到了民国时代,剪着娃娃头,穿着中规中矩的学生服,过膝的裙子,水蓝的褂子,还有简易的黑皮鞋。

唐真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纯棉睡衣,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梦里的自己好像总在学堂和家这两点一线中来回穿梭,父亲的病痛,年幼的弟弟,整个家的担子都扛到了自己肩上,唯一的慰藉就是去上学。只有在学堂里,唐真觉得自己才是个和周围人一样,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

可惜到后来发生了战乱,连学都没得上...

想到这里,唐真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她蹑手蹑脚跑到父亲的卧室前,所幸父亲睡觉不喜欢关门,也方便唐真窥视。

她听着父亲起伏的呼噜声,稍微松了一口气。母亲生完弟弟就去世了,她的父亲把她和弟弟拉扯大,也实属不易。

她想到了梦中的自己,也是有这么一个虽小却又温馨的家庭,可有一天敌人的炮火却让她们一家永远的天人相隔。

唐真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仿佛被人用刺刀扎过一般,开始隐隐作疼起来。

她没有顾得上身体的不适,转个身跑到弟弟的房间,轻轻拧开门把手。弟弟睡觉喜欢留一盏小夜灯,他是从去年开始才适应一个人睡的,原本哭闹着说是要跟姐姐一起睡,唐真心软,不愿意看着弟弟流泪。可父亲说孩子总有一天要长大,早些让他适应也是好的。

弟弟听着姐姐和父亲的劝慰,抹着已经哭花的脸啜泣道,“要不给我留一盏小夜灯吧,没有姐姐在,我怕黑。”

唐真站在门口,看着小夜灯底下的弟弟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在他稚嫩的脸蛋上留下了一小片阴影,安详的像个小天使。

于是唐真就笑了,她紧了紧身上的针织衫,转头回了自己房间。

明天还有专业课呢,得赶早起,若是因为失眠而睡过了头,可是要被老师罚的。


第二天唐真早早到了教室,其余同学都还没来。她是美术生,家里离得又近,就没有住校。

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唐真喜欢在作画的时候放空,所以大家就主动将靠窗的位子让给了她,方便让她找到灵感。

唐真先是把画架上的布给揭开,再伸手将窗子推开,茉莉花香透过缝隙钻了进来,唐真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肺里都充满着一股清香。

“唐真同学早啊。”主讲教师欧阳山川——这是他给自己起得笔名,他本名叫曹烈云。可唐真更喜欢他的笔名,山川山川,名山大川,处处都透着大气磅礴。

可她的老师本人却更像是一位举止得体的翩翩佳君子,他挚爱休闲装,按他自己的话说,西装革履太古板,不符合一位美术人自由奔放的心。

“欧阳老师早。”唐真轻轻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欧阳不同于学校的其他教授,他的课堂没有什么刻板复杂的理论,他更喜欢的是给他的学生做引导,让他们去找寻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说起来,在梦境里,自己好像是喜欢一个同名同姓甚至是同一张脸的欧阳。

“欧阳老师,又是先送完女儿再过来的啊。”欧阳有个宝贝闺女,今年刚上幼儿园,和自己弟弟是相仿的年纪。

“是啊。”欧阳说起自己的女儿,眼睛里仿佛藏了星星,都亮了起来。“你师娘总是说我太过于宠着思风,唐真同学,我真的很宠吗?”仿佛是很懊恼一样,欧阳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

“女儿不都是要宠的吗。唐老师可能是看您太喜欢闺女,吃醋了吧。”欧阳的妻子也是同校的老师,不过是主讲马哲的,平时看着很温柔的一个人,一站上讲台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光芒四射。听说欧阳老师就是因为在大学时期偶然听了妻子的一次演讲,就对她一见钟情了。

唐真也有幸见过欧阳的孩子,小姑娘文文静静的,像是欧阳和思枫的集合体。

至于梦里自己对于欧阳的感情,唐真老觉得没有什么实感。

若硬是要说,自己也只是崇拜着梦里的欧阳,真正喜欢的,怕是另外的人。

那人总是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穿着跟自己一样的衣服裙子,可身上却像是会发光,不像自己,总是缩在一个角落里,望着那人的背影发呆。

梦里头唐真一直都想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子,可一走近,那人的脸就像是蒙了一层纱,让人看不真切。

只剩下银铃般的笑声在唐真的耳边回荡,她的声音真好听,唐真想。就像一件上好的古筝,拨弄着听众的心弦。

“唐真同学,你画的这是谁?”欧阳见其他同学还没有来,就和唐真闲聊起来。

唐真画布上的作品还没有画完,上面是一个秀丽的女子,穿着复古式的蕾丝裙,随意的倚靠在窗台上,长长的秀发随意的散在肩上,透着一股子灵气和一种无法言喻的野性。

“我也不知道。”唐真有些遗憾的摇摇头,“只是经常在梦里见到过她。”

“哦?”欧阳来了兴趣,“原来是唐真同学的梦中人,这可真是难得。”

唐真因为欧阳的一席话害羞的低下了头,不由自主的用右手轻轻抚摸着画布,“若是真能见到她,就好了。梦里面我总是看不真切她的脸,只是知道要是在这个人的身边,我就会变得很平静。”

而自己充满绝望和愤怒的内心,就像是一阵清风拂来,安静又祥和。

欧阳听了唐真一席话,又向前凑近了些,仔细端详起来这幅画作。

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身影,似乎像是老四那边的……

欧阳摸着下巴笑了,转过头来,“唐真同学,或许我知道你这位梦中人是谁了。”

唐真觉得自己的呼吸一瞬间都停止了,脑子里也只剩下欧阳的回答在回响,若这一切都是真的,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见到那个人了?

“欧阳老师,您说的是真的吗?”唐真觉得自己的声音都不住地在颤抖。

“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欧阳又仔细瞧了瞧画,“这人像是老四的青梅竹马,最近刚搬过来,在咱们学校门口开了家咖啡厅。老四你是知道的,就他那样咋咋呼呼的人能有这么个知书达理的朋友让我也挺惊讶的。”说完欧阳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你瞧我这个记性,前几日他们一起来我们家做客的时候,那位姑娘还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我和你师娘没事儿就去店里坐坐,你等着我帮你找找。”

说完欧阳就低下头急急忙忙的翻自己的皮夹子,后来终于从钱包的夹缝里抽出一张名片递到唐真的手上。

唐真接过来一看,是一张非常简洁大方的名片,看得出主人并不喜欢在细枝末节上多费心力,只是简单的写着记忆咖啡馆,紧接着就是店主的名姓。

唐真看着上面的名字,在心里反复默念着。

“高昕,高昕,高昕”

她又转头看了眼还未完成的画作,伸出手反复描摹着还没有画上去的五官,轻声低喃道。

“我们见过吗?”


等下了课,唐真就迫不及待的往校门口跑去。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唐真没有带伞,又着急,把书包简单往头顶上一放,踩着水坑就往前跑。

学校的道路不平坦,水坑有深有浅,唐真一个不小心整只脚没入了水里,新买的白裙子也溅上了泥点。

可这并没有阻挡唐真前进的脚步,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快一些,再快一些。

高昕的咖啡馆很好找,前几日唐真听同班同学讲过,出了校门口向左转,过了街道就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巷子口的尽头就是那间名叫记忆的咖啡馆。

等唐真赶到咖啡馆的门口,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她懊恼的站在咖啡馆的门口,看着裙子上的泥点子,想着自己怎么就如此莽撞,头发也湿成了一团,这样该如何见人。

就在唐真呆站在咖啡馆犹豫不决的档口,门口的铃铛突然响了起来,唐真随着声音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女子穿着深蓝色的连衣裙,笑吟吟的递给她一张手帕。

“没事吧?我看你浑身都湿透了。”

唐真觉得自己眼圈有些湿润,她努力透过迷离的双眼看着眼前的那个人。她头一次感谢老天爷,感谢上帝,感谢所有能感谢的一切。

能让她遇上她,她生命中珍重的另一半,她的生命,她的灵魂。

唐真轻轻唤着眼前人

“高昕”

我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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